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自古以來，擁有書籍與藝術品一向被視為衡量當事人是否具有修養的文化資本。十八世紀法國《百科全書》的問世，無疑塑造了知識與理想二方面完美結合的典範。至於在中國，書籍的功用與內容如何？迄今已吸引無數的文人加入討論，在知識授受與達成理想這兩大書籍本身的目標外，有無其他的可能性，使我們不再因襲傳統，提出當代的觀點，乃成為博物館展出書籍時必須面臨的挑戰。今日台北故宮《古籍與密檔—院藏圖書文獻珍品展》的選件與組合自然是一個值得切入觀察的基本（圖1），其中《彩筆情辭》一書所揭露特屬於晚明文人的風月情趣，書中特殊的內容，無異是展出的焦點，並在某種程度上為當代的學術議題拓展出新的討論空間，包括｢閱讀行為｣、｢社會空間｣以及｢女性｣等這些近代以來湧現的許多新觀念，在在給了欣賞本書相當嶄新的角度，本文即圍繞著｢閱讀行為｣、｢社會空間｣以及｢女性｣等三大方面，對《彩筆情辭》一書發揮淺見。
圖1，《古籍與密檔—院藏圖書文獻珍品展》
十八世紀的啟蒙思想家狄德羅（Denis Diderot，1713-1784）畢生以編輯《百科全書》為職志，《百科全書》於編寫過程匯集了當時各領域中重量級的專家，成書後即被視為一整套關於知識系統的全覽，讀者檢索書中的分類，得以毫不費力地認識這整個世界；或者換一個角度說，讀者乃是活在一如專家的社會菁英所建構出的這整個世界之中，《百科全書》裡被奉為經典的知識，至此乃反過來發生意想不到的積極性，在作者執筆掌握了世界之後，繼而開始指導讀者們的生活。由是，閱讀行為本身就是一個隱形的權力操作，社會的一舉一動既是種反應，同時也應是權力操作的結果。
有別於十八世紀法國以｢百科全書｣派為首，意圖指導人民的生活，最終導致爆發大革命。在中國，閱讀向來被視為是一項無刺激性、無戰鬥性的活動，然而從事閱讀所需具備的識字能力，仍舊在傳統文化中劃分出不同的社會空間，古諺中素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訓，其中便包括識字，這說明了在古時，女性在某種社會空間中往往是被排斥在外的，甚者淪為被動的一方專供男性消費。有別於血流成河的法國大革命，在中國，閱讀行為下的女性乃成為一種無聲息的犧牲，正如同本文將討論的《彩筆情辭》一書（圖2），如同策展人所言—｢《彩筆情辭》隱約透露出晚明文人藉由吟詠風月，追求個人對愛情渴望與情慾滿足的雙重需要｣，筆者將繼而指出，在此｢需要｣下，女性理所當然地在閱讀的行為中成為被動的物品，而益發呈現出屬於另一種面相的生活情趣。
圖2，《彩筆情辭》書影，此為卷一｢贈美類｣
現歸台北故宮收藏展出的《彩筆情辭》為明天啟四年（1624）刊本，共十二卷，編者張栩專於書中收錄元、明二代文人為青樓女子寫作的曲詞，並倩徽州刻工黃端甫等人於每卷首製作精美的插圖（圖3）。有別於傳統上按照時代分類的專集，如《唐宋八大家散文鈔》，特著眼於文風流變，《彩筆情辭》提出—按照情愛發展的互動階段加以分類，由｢贈美類｣、｢合歡類｣以至｢相思類｣、｢寄酬類｣（圖2）。位列《彩筆情辭》作者群中的關漢卿（約1220-1300），歷史上作為極富正義感的作家，創作《竇娥冤》指陳元時社會的黑暗面，然而《彩筆情辭》中的關漢卿同時也是一位玩世不恭的公子，由收入卷五｢題贈類｣的散曲《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便可看出當事人生活之一般：
攀出牆朵朵花，臨路折楊柳。花攀紅心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裡臥花眠柳。
首二句包括｢出牆花｣、｢臨路柳｣指的都是服務於八大行業的妓女，關漢卿自比｢折柳攀花｣的高手，全篇營造出一種經由消費女性取得成就感的浮誇之感；學者以為這與元代的社會現實不無關係，元時官方提出｢八娼九儒十丐｣的等次之分，歷來備受景仰的文人其地位反僅屈居於妓女與乞丐中間，促使得很多文人將寫作的觸角延伸至社會底層。關漢卿這一類以嫖妓為主題的創作，往好的一面說，無疑等於《竇娥冤》同樣是對社會現實的控訴，然而經由《彩筆情辭》編輯後，此舉則成為晚明文人流連八大行業合理的藉口。因此《彩筆情辭》的成書實際上反映的是在晚明時期，在不斷的累積的書寫與消費中，女性被編入種種的論述成為文人們慾望對象之一面，文士在論述中提出詳盡的分類，追求實用性，實則美化了情愛的品味層次，是一種講究感官精緻化的表現。
圖3，《彩筆情辭》一書中精美的版畫插圖
圖4，《遵生八箋》書影
與《彩筆情辭》同樣講究感官精緻化的書籍與藝術品是晚明文化中相當迷人的現象。譬如為後世鑑藏家奉為指南的《遵生八箋》（圖4），按書名的字面解釋，即為美化生活的八項建言，其中作者高濂提到｢香｣，將芙蓉的香氣比喻為佳麗，適合｢紅袖在側，私語密談｣，因其｢薰心熱意，謂古助情可也！｣作者將香與女性（佳麗）互通，用以滿足生活中的某個片段，營造出細膩的情愛氣氛，其精緻的程度比起關漢卿｢花殘柳敗休｣般的辣手，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彩筆情辭》編者張栩的美化生活的動機則在書裡則有明白的敘述—｢往歲六觀堂刻《青樓韻語》，聲價藉藉，一時海內爭相購賞。｣由此可知，張栩此書是模仿前人《青樓韻語》的再創造。究竟《青樓韻語》有什麼魅力吸引廣大的消費族群，甚者成為美化生活的靈感？從內容上看來《青樓韻語》也是一部編輯他人著作而成的合輯，同樣也收錄了歷代有關青樓女子的詞曲。除此之外，書中最引人注目，頻頻為編者張夢澂圈點評注的段落，則是來自流行於市井小民間的《嫖經》。
如書中引自《嫖經》中的一段—｢男女雖異，愛欲則同，男貪女美，女慕男賢。｣編者換行下一格，接著對《嫖經》更加以深入的解析—｢客與妓，非居室男女也！而情則同，女以色勝，男以俊俏伶俐勝，自相貪慕。｣（圖5）二者皆強調了男女得勝的標準，將兩性對舉，似乎有提倡性別品平等的意味，然而此標準是在｢客與妓｣的條件下所提出，頓時成為｢妓｣是否值得被消費的基礎，以確保男性本身的最大利益。
因此，《青樓韻語》實在是一部講究實用性的參考書，在此層面與《彩筆情辭》不分上下，二者都是教導男子出入情愛的指南。而《彩筆情辭》的勝人之處則是提出了分類，以顯示一種轉趨細膩的手法，並刪去有關《嫖經》的內容，改以情愛發展的模式為分類的綱領，由上述的｢贈美類｣、｢合歡類｣以至｢相思類｣、｢寄酬類｣，呈現縱橫歡場後深刻觀察後的結果，目的在使讀者易於掌握，並且廣邀元、明二代文人參與其中，提升品味的層次，至此女性猶如被反覆琢磨的藝術品般，她們適合被拿來欣賞、觀看，甚至消費，為美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可以說，《彩筆情辭》更加給予晚明文人出入八大行業的信心，也改變了傳統上對於古代士人經世為學的偏見；在晚明追求感官精緻化的結果下，藝術品、書籍與女人在當時士人心中的地位是得以平行轉換，毫無矛盾的，而此鑑賞過程中，則不同程度地犧牲了女性發聲的空間，終於使得女性遭物化，《彩筆情辭》或是無形間促成此一結果重要的推手，在閱讀行為的實踐中持續地發揮效力。
相信讀者瀏覽《彩筆情辭》後，無不會佩服編者張栩的眼光精到，張栩對曲詞的鑑賞本身就是一份獨道的力量，如同十八世紀著名的狄德羅廣邀各領域的專家編輯《百科全書》，儘管張栩無緣面對元、明二代的文人，但他仍然以專家的眼光為情愛做了適當的選擇，然其靈感來源並非來自更高深的文學，而是取材自生活終以實用為依歸，當和《百科全書》取知識中的精華而寄託理想的方向不同。
由《彩筆情辭》在問世後屢遭盜版的情形看來（圖6），顯示這一類的書籍背後擁有的一定的市場，具有跨時空的穿透力，得在具備識字能力的男性間廣為流通，並且以此為標準品賞異性，經營一份理想的情愛。至於情愛的理想價值如何，編者在序言中巧妙地以道德借鑑做出如下論述—｢是編也,妓女之惕秦鏡之照，而士察之如懸鏡，以遊世矣。｣以模糊本書的爭議性，此情愛在道德的包覆下，終以道德為寄託，因此《彩筆情辭》並未如《百科全書》般，因閱讀取得打破社會階層的刺激與戰鬥性，而終歸於平靜並且冷靜地切分了男與女的兩性差別。
圖5，《青樓韻語》書影，按此為民國年間的再版版本
圖6，石鏡山房本《彩筆情辭》
圖片來源
圖1/http://theme.npm.edu.tw/exh102/books_archives/ch/ch01.html（2013/3/30）
圖2/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item/00/12/8c/55.html（2013/3/30）
圖3/http://theme.npm.edu.tw/exh102/books_archives/ch/photo12.html（2013/3/30）
圖4/http://www.google.com/imgres?hl=zh-TW&safe=off&biw=1366&bih=667&tbm=isch&tbnid=lnnoa690_P0smM:&imgrefurl=http://www.findart.com.cn/wenxian/show/29442/&docid=vPFDD0O-LsyTjM&imgurl=http://img25.artxun.com/sdc/oldimg/47e5/47e5d1db93871f984b8c5ff838498a6c.jpg&w=800&h=1420&ei=KeZWUbL_IYfKkgWQ54GQBg&zoom=1&ved=1t:3588,r:4,s:0,i:93&iact=rc&dur=480&page=1&tbnh=173&tbnw=88&start=0&ndsp=24&tx=42&ty=61（2013/3/30）
圖5/http://www.kongfz.cn/his_item_pic_9991922/（2013/3/30）
圖6/http://catalog.digitalarchives.tw/item/00/59/51/e4.html（201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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