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文字浸染下的鑑藏文化(下)
作者於上篇中以時序發展為經緯,分別以史前時代、以及文字草創之初等二階段,試圖闡明文字發明前後對鑑藏活動的影響; 作為續文的下篇將一改時序為經緯的論述,藉由三大主題—發自黃泉的消息、藝論紛紛與當代回聲等縱貫全篇,討論文字浸染下鑑藏活動。
發自黃泉的消息
目前所知,最早從事鑑藏活動者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活動於西元前十三世紀)。1976年,考古學家在河南安陽小屯西北殷墟發掘了婦好墓,出土文物近二千件,包括史前時代的古玉(圖1)。
綜觀婦好墓出土的藝術品,按照行使鑑藏活動的方式可分成三大類—一、與國族記憶「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有關的鳥形玉珮(圖2);二、包括鼎、爵等與貴族身分相關的儀式用器;三、經由征服或貿易獲取的他族文物,如圖1中來自東北紅山文化(B.C.4700-B.C.2920)的古玉,顯然已被婦好視為古董珍藏。
探究婦好墓的古董珍藏使人聯想起許多史上著名的文物傳奇。唐太宗(李世民,599-649)於遺囑中指定將風華絕代的《蘭亭序》(圖3)隨葬昭陵。十七世紀著名的收藏家吳洪裕(問卿)生死彌留之際,竟命兒姪將《富春山居圖》(圖4)燒毀作為隨葬品,期望藉火焚賦予嶄新的性命,與主人共赴下一段旅程。
婦好、唐太宗與吳洪裕等三人,分別以不同方式將個人情感在鑑藏活動中轉化為濃厚的佔有欲,並聯繫到相晤無言的作品,對物件的狂熱,死亡般如影隨形緊貼著歷來每支碰觸文物的雙手,然事過境遷後,我們大多僅能在故紙堆中尋求片段的記載,藉文字想見當時事發的瞬間,這裡或可再以清人的後設觀點,看看捨棄藝術品,通盤咀嚼文字之後,所產生的心象,在上文中看來相當前衛的描述—佔有慾、狂熱與死生,透過清人凝鍊的文辭,自學者筆端體悟到的是,「花能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清人以學術研究為基礎檢視作品,一直超入,直至心靈最底層的無聲無息。但是否歷來從事鑑藏活動者都能在書破萬卷以後,獲得一身如此清醒,超然的情懷,那也不盡然。
齊白石(1864-1957)曾對一畫冊題曰「可惜無聲」(圖5),儘管齊白石所言指的是畫家筆下的昆蟲,但同樣也可視為另一派鑑藏家向來持論的資本—他們無不渴望從無生命的物裡聽出某種消息,猶如冊頁裡各色逼真的昆蟲,於鑑賞時肆意地鳴唱,越真越有聲。
藝論紛紛
當代的藝術史學者立足於前人所論,嘗試對名作展開新研究時,往往將發現歷史上的名作總在無聲與有聲的兩派間拉鋸,總持續地在視覺與言語的衝突、對抗中引發新一波議題。
同樣以《富春山居》的研究為例,吳洪裕意將其火葬未遂之後,從火中搶救出的三分之二畫卷,頓時成為傳奇,引來許多好事者紛紛開始揣測火前本的真實模樣(圖6、圖7),緊跟隨著這一波探究全卷的熱潮,也連帶提升了完整版《富春山居》的價值,在好奇心驅使下,市場遂產生出許多超越三分之二的副本,以冒充、混充完整版問世,一時藝論紛紛,觀賞《富春山居》的鑑藏活動形同收藏家們角力的場合,特別是卷首處的詭譎多變,更讓許多自恃眼光如鷹的名人翻船。
清初著名的畫家惲壽平(1633-1690),生平看過不下數十種佈局的《富春山居》,在他文集中便收錄了其中一個富有戲劇性的片段,當鑑藏家難掩激動,用微帶顫抖的氣音告知惲壽平此卷為《富春山居》,接著慎重地展開畫卷......這時,惲壽平失笑的口水有如漫天撒落的雨絲,幾乎將畫紙噴濕。一如《富春山居》背後複雜的,時而嚴肅,時而充滿決定個人價值風險的鑑藏活動,時人遂將此作視為「畫中蘭亭」,以形容其中機密,如同《蘭亭序》般越千年而不解。
此再舉《蘭亭序》為例,說明導因於文字辨識,遂遭人漠視的副本,觀察是否真的存有機密,足以使得副本露出馬腳。
王羲之(約321-379)筆下的《蘭亭序》遲至八世紀已同唐太宗隨葬昭陵而遠逝,但《蘭亭序》包括摹本與拓本仍時有問世,即使不是真跡,但仍得以在某種程度上滿足鑑藏家濃厚的佔有欲。
古代缺乏今日發達的攝影技術,如何製作副本、以及副本的品質等等,在製作與鑑賞的各階段都可能衍生出許多複雜的問題,這使得《蘭亭序》問世後又另發展出一門嚴肅的「蘭亭學」,甚至包含對個別文句的識讀,如原文中「崇山峻領」一句中的「領」字是否「從山」,作「嶺」與否,都足以成為鑑別真偽的機密(圖8)。自文字發明以來,強以訴諸聽覺的文字意象主導鑑藏活動,於蘭亭學中被發展至無以復加,連帶「領自從山」的副本,多半遭蒙悲慘的命運,從此乏人問津。
所幸今日博物館已能從另一個角度策展,活化原本嚴肅的蘭亭學,期望觀者,暫時拋下耳邊一切的藝論紛紛,藉由觀看以發掘作品本身的美感,轉而將焦點投注於製作過程本身,即使是寫錯字的部分,都有可能觸發觀者獨特的品味。
圖說(上至下)
圖1(婦好墓出土的紅山文化勾雲珮)
圖2(婦好墓出土的鳥形玉珮)
圖3(傳東晉,王羲之《蘭亭序》,馮承素摹本,局部)
圖4(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局部,在紅圈標示處可隱約看出畫卷經過焚燒後,於燒毀的部分有裱工事後補綴的痕跡,包括與底色接近的補紙,以及與原作者黃公望筆觸相當接近的補筆)
圖5(齊白石《可惜無聲.花鳥工蟲冊》)
圖6(號稱是火前本的《富春山居》,又稱子明本,但細查之下並無發現火燒的痕跡,得以由文物本身證實背後曾發生的火葬事件)
圖7(著名的《剩山圖》,和《富春山居》相接後反映的全本面貌。《剩山圖》原屬於《富春山居》畫卷的前1/3,推測由吳問卿子姪自火葬現場和剩餘的2/3畫卷一同搶救而出,無奈已遭火焚而分裂,前1/3僅遺留殘片,並有多處補綴修飾的痕跡。與圖7號稱火前本的子明卷比較,子明卷多出一段近景處丘陵與水墨暈染的遠山,今人多認為這段風景是偽造者憑空想像,與原作《富春山居》無關。可以想見當時想必存在多種類似子明卷的拼接版本,包含一段獨創的風景企圖和原作產生關聯,誘騙觀者相信這就是完整版的《富春山居》,在完整版遭火焚泯滅,以及剩餘的2/3真跡僅此一件的情況下,如何自為數眾多的《富春山居》中找尋真跡的基因與密碼成為一門與「蘭亭學」媲美的學問 )
圖8(左,領字「從山」的《蘭亭序》;右,根據原文製作的領字不「從山」《蘭亭序》)
圖9-1、9-2(涂維政《卜南文明》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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