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在多元文化氛圍中,浮現主體性之「南島原藝」
「追懷過去,紀念我們的時代,並惋惜島嶼一再陷入的夾縫。小說描繪了島嶼的美麗和哀愁,以及揮之不去的宿命感。」—平路,《序.婆娑之島》
當代小說家平路近年曾出版一本以台灣歷史為題材的小說《婆娑之島》(圖1),小說由兩段故事—荷據時期的末代總督揆一(Frederick Coyett,1615-1687)與西拉雅女子娜娜的情愫,以及90年代由「凱德雷案」為底本改編之美國外交官與中華民國女特務的愛與誠,兩段敘事路線交織而成。作者並提到,出版《婆娑之島》目的不在推翻那些所謂「真實」的歷史,但《婆娑之島》更重視過去歷史上空白的斷裂之處,而不是那些如吳鳳事蹟或抗日英雄般,為達到統治目的,傳達意識形態,長時間來一再被官方簡化的道德教訓。
若我們將平路的寫作立場置於當代台灣文化所歷經的「後現代」轉向,或許可指出書中的寫作策略,平路一方面既解構了傳統沙文主義下男性作家為擅場的歷史小說,改以女性為中心從事書寫、創作,另起爐灶;另方面《婆娑之島》也援引入90年代以降,多元文化的社會氛圍下,關於由跨國與跨族群的人際關係,藉由寫作,重思個人身分認同的若干嘗試,質疑過去盤踞在中心的漢文化。
作為熱心「南島原藝」者,閱讀《婆娑之島》之際,面對90年代,政治解嚴,「國家肯定多元文化,並積極維護發展原住民族語言及文化。」這一路走來,得無感乎?它有如一段自冷到熱的三溫暖,分處在兩個極端之間,鑄成乙段不尋常的生命—解嚴前,公部門資源長期投注於迎合都市中產階級品味的「精緻藝術」,或由「硬體建設」想像文化,各縣市廣設文化中心。然而,隨著接下來民主化運動、社造工程等漸次浮現的地方主體性,重視「由下而上」的文化參與,視「文化為生活的表現方式之一」,開啟了文化多元的主流論述。今天重思過去提倡精緻藝術結合展演空間的政策,徒擲資源,反造就許多座與社區民眾脫鉤的「蚊子館」,上一世紀末,在文化多元之價值論述聲中崛起的原住民正名運動,後者於族群集體的自覺下,透過傳統文化資產的保存與活化,「南島原藝」反再次為我們尋回文化結合生活的願景,並且持續內化為台灣當代藝術重要的資源。
2016年,於高美館展出的《邊界敘譜—撒古流vs拉黑子》雙個展(圖2),巧妙呈現了上述由邊界而步入公共領域發聲的轉折經過,益使得雙個展兼具批判與對比的雙重張力。
嘗試由「南島文化」設想進步型的宏觀願景
屬於原住民族之「南島文化」與迄大航海時代起追隨東亞沿岸的海潮,勇渡黑水溝,移民來台的漢人,原與漢二大族群共同組成今日台灣文化多樣性之規模。關於「勇渡黑水溝」的移民傳說,在漢人間普遍流行的宗教信仰下,所見多矣。媽祖作為護佑漁民海上安全的女神,回溯其出身,已然足以說明台灣移民社會的特殊構成。對比之下,關於原住民在台灣的故事,它既不神聖,或者內容充滿誤解,解讀之際,我們尚必須經過層層的二手轉述,試將粗看有若古史中一節節「爛斷朝報」般零散、不全的文字,逐一還原南島文化在台原初的真相—
1582年,一艘從澳門開往日本長崎的帆船在途中遭遇海難,部分生還的乘客隨波飄流到北海岸,船上三名耶穌會士寫下的書信成為此地最早見諸西方的歷史文獻(圖3),當中並記載了數筆與原住民以物易物的交易。
1603年,陳第(1541-1617)隨好友沈有容(1557-1628)將軍出海,以為壯行,增添聲勢;沈的部隊此行出海掃蕩出沒東南的海盜,一行人窮追猛打至大員(今台南安平一帶)。陳第返國後,追述蒞台見聞寫下〈東番記〉(圖4),文中記述當時沿岸的原住民生活習俗與地理風光,為最早描繪台灣西部平埔族生活的漢語文獻。
細讀這兩則分處南、北兩端的文字記錄或不免令熟悉南島文化的學者有所警覺,復因外來文化的強力介入,捲入走私風雲、窩藏法外之徒的台灣,不免將加速島內原住民的社會變遷,終推向崩解的邊緣。細讀文字記錄,我們一方面獲知此地住民的消息;一方面以漢文、西文輸出的形式紀錄,也不免預告了將來他們卻也將逐漸失去自主,淪為被統治者,失去文化、語言等的權利,以至在近代已降的故事中「被消音」,未曾遺下任何一句悲歌。原漢間鮮明的對比,唯後者的苦痛與光榮,具被訴說的價值,每每在強化、鞏固了社會地位之餘,它卻無法如實揭露台灣的真相,對日後的社會發展投下隱憂,顯示進步型的宏觀規劃(而非複製既有秩序),在文化的各領域中確有被思考與討論的必要。
以「藝術的世界」持續充實多元文化在台的願景
近日北市府召開公聽會,廣蒐各界意見,作為「西區門戶改造計畫」中是否需遷移歷史建築「三井倉庫」的參考(圖5),以實現柯市長「全民政府,全民參與」之競選承諾,以及他曾強調的,城市的進步非犧牲各種歷史的遺跡而來,而是在各個不同的時期、文化中,找出新跟舊可以並存的方法。北市府的行政已然具有進步型規劃之願景,然而意識形態的介入,謂「北門被委屈太久了,三井倉庫是該區排行第三古老的建築,很有價值,但我認為他可以被妥善遷移。」,卻使得文資保存徒成一面照妖鏡,適反映當代理解、尊重多元文化的不足之處,仍有待其他文化行動的支援,進步充實其願景。
三井倉庫一案因與都市計畫息息相關,關係首都市民生活,獲得關注。然而理解、尊重並非僅能藉由文資保存與寫作,加以實現。透過展示,以美術館作為溝通平台的方式,則更顯其深度。依照美學與批評家丹托(Arthur Danto,1924-2013)的說法,藝術的本質有其強烈的社會性。也就是說,藝術品不能離開社會而存在。丹托因此認為,我們或者可以用「藝術的世界」(The Art World),來解釋藝術的存在。他最有名的一段話是:「要把任何一樣東西看成是藝術,需要某些眼睛看不見的東西—藝術理論的氣氛、藝術式的知識、一個藝術的世界。」
關於丹托的「藝術的世界」說,有些人批評他,也有些人附和他其中迪基(George Dickie)提出「社會機制」的說法,最富盛名,符合高美館此際舉辦雙個展的目的。他說,在這一社會機制裡,包括所有製作人、博物館館長、博物館的觀眾、劇場的觀眾、報紙記者、循各種出版管道發表文章的批評家、藝術史家、藝術理論家、藝術哲學家以及其他人,這些人使「藝術的世界」得以運作,繼續地生存下去。換言之,高美館以雙個展為管道為南島原藝在台灣當代的續存與運作,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社會無法忽視。「雙個展」立足於原住民族口述歷史脈絡的基礎下,緊扣當代藝術創作與深耕部落文化、代代傳承的先行者撒古流、拉黑子二人—他們試圖,將那些自近代以降即面臨「消音」的記憶/文化資產自邊界挽回重述,以藝術之力翻轉原漢間的落差。
「藝術家們這次的創作,以敘事概念作為一種文化理解的方式,將內隱或外顯的生活經驗轉化為創作的元素,作為一種對文化透視的介入點,並擺脫一直以來,原住民當代藝術以傳說為介質的展覽,撒古流及拉黑子透過創作敘述部落生活過往的歷史及經驗,內化後的展覽呈現,可能更為主觀,但因此得以說明身分、生命與行動的社會建構視野。」
「撒古流以早期素描作品為主要展出元素,藉以討論部落生活 『火』的時代過渡到 『光』的年代,所衍生的社會變遷問題,一些看似詼諧有趣的事件,卻是日後部落族人陷入生活困境的始作俑者。拉黑子.達立夫以經歷遠洋跑船及曾經隱藏自己原住民身分在都市謀生的過往為因子,以 『身體空間』、 『觀看空間』及 『歸零空間』,與撒古流的 『文化空間』進行台灣東、西岸生命進行曲的擬聲吟唱。」
誠如策展人之簡介,「南島原藝」作為組成台灣文化多樣性不可缺的部分,雙個展報導之二將關注於二位藝術家於高美館推出的大型創作—拉黑子《被遺忘的面像》與撒古流《部落外的樹蔭》—二件作品皆呈現以當事人的生命經驗微觀大歷史的敘事角度—薩古流與拉黑子分別自不同的角度陳述同一個歷史上關於台灣原住民的故事,目的在呈現一個族群的觀點(而非重現真實)開發了藝術介入社會的嶄新方法。這,亦是下文將藉探索「南島原藝」、重思人與文化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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